被污名化的精神治療

很久以前,老闆的太太看精神科醫生時,在等候室遇見一名高管,但直覺不方便與之打招呼,回家告訴先生,老闆馬上給我電話。我當刻有點驚訝,卻因為熟識那個同事而估計他患憂慮症,看醫生也沒什麼奇怪。

再說下去,老闆表示擔心該同事狀况:他能否抵受連綿不絕的工作壓力?我們可以做什麼支援他?聽說這類情緒病難以治癒,他可以在機構熬多久?

這兩年疫情下,我遇到更多情緒大起大落的人。很多人在情緒波動中痛苦掙扎,有些人受無心之言刺激,幾秒內便無名火起,然後爆鬧或爆喊。有人會極為沮喪,根本無法專注面前工作,也理解不到別人的說話,面無表情,很容易被旁人誤解為冷漠或高傲。家人或同事無法理解他們,死忍一段時間後,耐性跌至極限,有些採取放棄態度,有些惡言相向,令陷於情緒困擾的人受更大打擊,精神狀態每况愈下,實在是不幸的惡性循環。

影響判斷、決策、脾氣

在職場裏,善意勸導同事尋找精神健康的幫助屬極大忌諱,又害怕對方一不喜歡,反過來控告自己用心不良、侵犯私隱。我在3月份的兩篇文章中,先後提出為自己的精神健康、個人傷痛把脈,也可找企業教練及臨牀心理學家幫忙「向內看」,與自己的不同情緒對話和加以修補。今天我想從個人經歷,分享另一類的專業幫助——精神科醫生,特別是一般人對精神病患及治療的誤解和stigmatization(污名化)。

我們往往認為等到有自殺傾向之類的嚴重症狀出現後才需要求醫。我經常勸喻一些有輕微焦慮、煩躁和長期缺乏睡眠質素等症狀的人尋求專業幫助,他們雖不抗拒求助,卻就是拖泥帶水。這情况也是人之常情,除了對精神治療抱着根深柢固的stigma(污名化),還因他們的症狀包括了對事情失去興趣,更不用說要問人推薦專業人士這個難於啟齒的話題。

我漸漸發現需要多走一步,推薦有關專業人士,讓人們很方便地、很安心地約見臨牀心理學家或精神科醫生,才有望幫助他們跨過重重心理障礙和誤解。有時候我會推薦臨牀心理學家,有時候是家庭輔導員,有時候是精神科醫生,讓大家試看哪一類專家較能幫助自己。

有些人甚至會同時找精神科醫生及輔導員以尋求適切幫助。我認識一名上市公司創辦人,驚覺莫大的工作壓力導致自己情緒大起大落,他初時不願意承認精神健康出現問題,感到那是軟弱的表現,但他逐漸意識到高級行政人員缺乏身心健康的Self-care(自我照顧),都會造成trickle-down effect(滴漏效應),成為下屬的精神壓力;他的精神健康嚴重影響其判斷力、決策質素和脾氣,於是也同時負面影響了合伙人及管理層,公司文化逐漸變得toxic(有毒)。他了解到身心健康同等重要後,開始定期見企業教練、精神科醫生、臨牀心理學家和健身教練。

精神科污名化 諱疾忌醫延誤病情

以上幾種專業協助中,精神科醫生是唯一可以開藥的專業人士。然而,我着重那些不單是開藥給病人,還會輔導病人、引導人改變一些卡住自己觀念及生活習慣的精神科醫生。我跟台灣一個這樣的精神科醫生朋友,談起精神科污名化帶來更大的諱疾忌醫和病情延誤的後果。

他說:「就說我的一個好友,他經常胸口作痛、心悸和呼吸困難。我告訴他這是panic attack(驚恐症發作),不難治理。但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否定問題,說自己沒有任何精神病,只是睡不好!然而,問題持續良久,他寧願找其他專科醫生,也不來找我。」

我有點難以置信:「他近水樓台,居然都不願意找你?」

他有氣沒氣地說:「他認為一來見我就代表自己發瘋了!於是看過心臟專科、胸肺科,還有什麼睡眠治療師,當然好不了。最後他便死死地氣給我治療。我給他血清素治療,先讓『症狀清零』,然後逐步讓腦部神經重生(neuron regeneration),達到完全康復,不再復發。」

我感到驚訝,說自己很久前也有類似症狀,原來這可能就是panic attack!到最後我用了很多的努力去放鬆心情,做很多運動、看很多電影、到處旅行、找人傾訴,用了幾個月時間才見症狀消失,但新一輪的工作壓力又帶來新回合的發作。

我的醫生朋友說:「城市人難免有這樣那樣的壓力,最重要是early intervention(早期介入治療),免得自己那麼辛苦。藥物如血清素可以較快地讓病人回復清醒的頭腦和專注力,然後加入輔導,治療便能事半功倍。」

我說:「我明啊,就像傷風一樣,多睡覺便可復元,但一些症狀如鼻塞、咳嗽令人不能入睡,便會延長痊癒時間,甚至加深病情,何不吃藥紓緩病情,令自己好過一點?」

關於精神病,他說人們覺得見精神科醫生很醜怪,因為大家馬上聯想到瘋人院和schizophrenia(精神分裂症)。然而,精神科醫生大多相信人類的行為來自腦部的生理功能,所以,他提出把精神病「去污名化」的一個做法,是用「腦行為醫學」(brain behavior medicine),比用「精神病」、「心理病」、「情緒病」等詞語更加恰當及接近事實。

另一個污名,是普遍人認為精神科藥物都會令人呆呆和思想緩慢。他說:「很久以前的治療用鎮靜劑,難免會令病人呆滯,但近20年已出現不同治療藥物,例如血清素。血清素有助病人頭腦清醒,回復專注力,思考更有條理,恢復正常的喜怒哀樂,減少極端情緒的出現。病人告訴我,打麻將也會贏多一點!」我卡卡大笑起來。

不當方法「麻醉」傷痛 飲鴆止渴

這名精神科醫生經常提起early intervention(早期介入治療),我問:「怎樣算是早期介入呢?」

他說:「食慾減退、煩躁、對本來想做的事失去興趣、心情低落,這些狀態持續超過兩星期,便應找專家early intervention。另外,一向記憶力很好的人(尤其60歲以下),記性明顯變差的話,也是一個非常好的指標。」

我認識很多高管長期失眠,包括一晚睡眠斷斷續續醒來幾次,或半夜眼光光想着工作。他們都發現睡眠質素欠佳,影響白天工作時的判斷力、脾氣、耐性、聆聽及理解力。那麼失眠是否也可找精神科醫生治療?

他解釋失眠屬於較後期的症狀。很少人只有失眠的單一症狀,通常會有其他症狀顯示出一個更大的問題,如焦慮症、憂鬱症、創傷後壓力症候群(PTSD)。

然而,大多數人選擇逃避及否定問題,用其他方法over-compensate(過度補償)身心理上的傷痛或不快,如飲酒、吸煙、吸毒、過量飲食、過度使用糖分、沉迷打機和不停工作,這些方法有「麻醉」功能,但都是飲鴆止渴。所謂病向淺中醫,就是他一再提出的early intervention,事情便容易解決很多,自己也不用suffer(受苦)太久。愈遲面對現實,對自己和身旁的人造成愈多傷害,就算最終得以治癒,失去了的自信未必能恢復,破壞了的寶貴關係未必可以修補。

最後一提,找專業人士幫助,就像一種伙伴合作形式,過程中有任何不舒服的新狀况,如藥物導致過於呆滯、頭暈、身體不適,都要與醫生保持緊密聯繫,讓他們調校藥物或劑量至最適合你的需要。

2022.4.19 刊登於《明報》副刊職場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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