曠野中的雅興

長年累月的疫情與逆境日子,教人喘不過氣,蒼涼幽暗的大氣下,每天都要花好些工夫振作自己,這已成為大多香港人的日常寫照。有朋友說他長期悶悶不樂,我問,那是怎麼樣的?

他說,就是缺了一份「雅興」:不想去戲院看電影,反正坐不定;不想出外吃飯,反正食之無味。每天營營役役地上班下班,生活沒有色彩。

啊,雅興。雅興是精神健康的一個指標,也是對應逆境的一種意志表徵!困境逆境中的雅興,並非不理世事、附庸風雅,而是好整以暇、保留實力的修養,好像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之際,隨着怒海起伏,在被動中不失沉實思變,保存內力,培養更深底蘊,以待風雨後有所作為。

我這一年在台灣「心度遊」,時刻記掛香港未來,心情難免惆悵憂戚,感覺像長期被上帝遺忘了,何來雅興?不過,基督教信仰還是給予最強的提醒:這是一個曠野中的寶貴歷練。聖經中,青少年大衛被政權追殺而逃難到曠野,漂泊十數年。曠野裏有很多野獸和仇敵,危機四伏,大衛遇上怪人怪事,也遇上愛人和高人。最重要的是,在曠野歲月裏,他被上帝陶造,更能立定志向,建立自己。

池上淳樸生活 喚醒探索精神

那麼,在當下這荒蕪曠野裏,我要修煉什麼?會遇上怎樣的奇人奇事助我撰寫生命曲譜?

雅興是培養心理質素的修為,在灰暗中努力尋找一點光彩、一絲氣息。文化藝術往往是我在困境中才願意注視的精神食糧——人在得意時,心猿意馬,在家園裏當家作主時有種運籌帷幄的氣焰,文藝是用來把玩和裝飾的。反而在心灰失意時,再換上遊子之心,雖有心亂也有心靜時,方可卸下往常的包袱和狂傲,謙虛恭敬地讓藝術陶冶心靈,讓雅興療癒愁腸。

頭半年,我先滿足一直以來對農村生活的浪漫嚮往,走進台東偏僻寧靜的稻米之鄉池上,作為休養生息的第一步,叫醒好奇心,蘇醒探索精神,重拾絲絲雅興——美食、音樂、講座、品茶、與人交談……淳樸的鄉村生活給人加添深層的力量和底蘊。

新竹體會生活美學

很多人有種錯覺,認為以科學園區聞名世界的新竹,是美食和文化沙漠,大多只過來開會,很少想起到新竹度假。不過,我在新竹遇見不少文藝高人,獲得不少啟迪。

先說一間相當有品味又有實力——有style也有substance——的社會企業,名叫「或者」,以民宿、書店、餐飲、工藝店推動新竹文創產業,栽培年輕藝術創作人,亦幫助小農小商設計品牌,例如玻璃、陶瓷、海鹽花生醬、辣椒油、果醬果乾等,讓人更認識這塊土地和工藝家。

我喜愛坐在「或者工藝櫥窗」裏的小餐室,這裏是他們推廣生活美學的一個觸動人心的地方,一邊售賣精緻玻璃及陶瓷器皿,一邊用來盛載食物,端到客人面前的小托盤就像一件藝術作品,把美食提升到另一境界,加上老房子的氛圍,必須身在其中,才可體會全套「味道」。

有時候我為了觀賞器皿而喝茶、喝水、吃東西,這才意會到何謂把藝術融入日常生活中——工藝是觀賞的作品,亦是放在手中的茶具器皿,方能讓美感滋潤眼睛,挑動味蕾,沁人心脾,化為觸動心弦的回憶。原以為器皿是美食的綠葉,卻自然而然地變成主角,分不清主次,藝術變成有生命的美。

教人回味、念念不忘的,就是活的美。

我很感恩在人生曠野中遇上這家社企,學懂更多雅興。無論在其書店、咖啡店或蔬食餐廳,我都會換幾次座位看書、發呆、發想,因為每個角落都是予人栽培雅興的空間,從中體味公司的願景:「讓在地人驕傲,旅行者憧憬」。

高人集「三力」 創社企培育年輕人

「或者」創辦人陳添順(Ben)是一名成功科技企業家,對文化藝術也有濃厚的熱情,10多年前回到家鄉新竹,創立鴻梅文化藝術基金會及「或者」社企,親力親為。我佩服他不但具有左右腦皆發達的天賦,還有對這塊土地的激情,對培育年輕人的耐性和堅持。

他解釋「或者」名字的涵義:「或,是多元選擇的意思,或讀或寫,或坐或臥,或飲或食……者,是人的意思,你可以來當讀者、作者、聽者、飲者……因此『或者』就是以人為出發點,在我們的文化美學空間中可以有多重多元選擇。」

也許Ben未曾想過,「或者」也是像我這般身心受損的「傷者」的養傷之地!

我經常說,一間機構,需要三種力量:財力、能力和心力。倘若是非營利機構和社企,更需要有錢都買不到的心力。創辦人的個人質素,能夠擁有三種「力」中的兩種,已是超強人馬,但Ben卻是三大力量集於一身,實屬稀有品種!更難得的是,他願意捲起衣袖,每天與年輕隊員並肩作戰,直接把畢生累積的上乘功夫和經驗傳授新一代,20來歲的同事的職場學習和成長一日千里,令人羨慕。

東方美人茶 「醜小鴨」優雅變身

Ben送我一罐新竹特產——東方美人茶,並用心地道出茶葉的感人故事:茶葉上的白色部分,源自蟲子咬過葉子,植物遂分泌一種荷爾蒙吸引紅蜘蛛來吃掉蟲子。新竹北埔鄉的茶農怕客人嫌棄樣子難看的茶葉,只好留給自己飲用。直到有一天,有城市人偏偏喜歡蟲叮咬後產生的獨特而優雅的味道,竟大批買下茶葉。茶農興高采烈地告訴鄰居,卻被嘲笑為「吹

牛」,客家話是「膨風」,所以東方美人茶的正名是「膨風茶」。

東方美人茶背後的感人身世,猶如「醜小鴨」,被蟲叮咬反而生出優雅味道,身價暴漲,像要告訴世人「我雖醜但很溫柔」,乃「曠野中的雅興」之鼓動人心典範!

我到發源地北埔鄉尋找這罐茶葉的茶農——范媽媽。她悠悠地談種茶、製茶和泡茶,還有她對自然農法的堅持。不放殺蟲藥,後果是大量蟲子吃掉了九成的茶葉,但東方美人茶又依賴同一種蟲來叮咬葉子,茶農對蟲子真是又愛又恨!

她讓我比較「有霸氣」的夏茶、「浪漫的」秋茶、特別有蜜香的冠軍茶、沒發酵的白茶和

全發酵的紅茶……跟茶農學品嘗東方美人茶,茶醉又心醉!

大隱隱於市 領悟「大自在」

收到好茶,自然要找一套好茶具。我在「或者工藝櫥窗」認識「柴燒陶」,但不懂欣賞當中奧妙,遂跟着店長Ella四出探訪陶藝家,展開新一回的增廣見聞。

位於峨眉鄉山上的「小雨滴藝術空間」,陶藝家邱建清大方地讓我們參觀他30年前蓋的柴窰,也是台灣的第一個。邱老師耐心而熱情地講解,教我如何欣賞柴窰燒作品的落灰和火痕,如何賞鑑正面和背面不一樣的美,也談到他的成名作「佳洛水系列」。

我指着一個茶壺上的獨特效果,問如何做出來。邱老師笑說:「在柴窰裏,灰怎樣落在作品的什麼地方,效果又會如何,卻是老天爺的旨意。」我想到自己生命正處於高溫柴窰裏,不知陶匠上帝會如何讓火痕與落灰彰顯在我的生命裏,心頭激盪起來。

我們邊沏茶,邊聊天,我把握時機請教高人:「我在如詩如畫的池上鄉住了半年,相當休閒寫意。原以為天天被好山好田包圍着會有很多創作靈感,怎料頭腦發白轉動緩慢,寫作倍感艱難。」

邱老師說:「池上是山,山是寧靜的,我往往要去看海看浪培養靈感。海有動力,浪有衝擊。有沒有聽過『小隱隱於野,大隱隱於市』?大風大雨中的寧靜,孕育出不少作品的生命……」

當天我還遇見了第二位高人——邱建清的太太許菊是畫家,後來也成為了陶藝家。她指着一件作品說:「這名字叫《大自在》。」我凝視着這身材肥胖的女性裸體,瀟灑自信的半坐半躺姿態,滿不在乎世人對女性身材的定型,不就是「大自在」!

難得有創作人在現場分享心得,我忍不住多問:「是否須到達這種大自在的精神境界,才能創作出來?」許老師說:「對啊!我過了50歲才能悟出來!」

我搖頭嘆息:「我雖心為之所動,卻只是腦袋上的理解,自覺還未夠功力領悟真諦,這是人生歷練所限。我的寫作內容還是充滿了憤怨、遺憾、自憐……恐怕就算過了50歲,也未能達此化境。」

用雅興笑傲曠野

坐在「或者工藝櫥窗」看書,店長送我喝三杯冷泡茶,這是他們以室溫水泡着茶葉,放進冰箱20小時的成果。店長教我從最淡味的桂香包種茶喝起,然後是東方美人茶,最後是貴妃茶。

在浩浩蕩蕩的大時代,人生來到歷史的交叉點,曙光未現。我這葉小舟漂泊在大海巨浪中,細味清雅脫俗的冷泡茶,用雅興笑傲曠野。

2021.9.28 刊登於《明報》副刊抗疫人生

延伸閱讀:

《城鄉交替的奇幻旅程》:bit.ly/2SyDiV2

《擁抱曠野》:bit.ly/2WkNa6O

《送糉子 串門子 撒心靈種子》:bit.ly/3EVO9vK