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反麻將

「上呀。」「我碰⋯⋯哼，等你上唔到。」「不用爭，我食！」「有無搞錯，食咁細，破壞我副大牌！」

你會聯想到什麼畫面？四個成年人打麻將彰顯國技？或四個家庭主婦打牌過日神？還是四個爛賭鬼，沉迷賭博？

如果我告訴你，這是70歲祖母、65歲老傭人、8歲的我和6歲的弟弟，平日下午做完功課後，老人蹲坐在小凳子，小孩坐在地上，四對大手小手皺皮嫩肉齊齊搓麻將當玩耍的日常生活畫面，你信不信？

「甜姐，你不要碰，讓我上隻牌啦。」弟弟撒起嬌來。

長年紮髮髻、「梳起不嫁」的甜姐，點起她的摯愛Capstan香煙，半瞇著眼，猶豫於遷就與認真打牌之際，帶點西樵鄉音沉吟：「我想做對對糊哇⋯⋯」

祖母撇嘴一下，帶著絲絲順德口音說：「哎呀，碰少一次啦⋯⋯」

我把弟弟經常賣弄可愛的小動作盡收歸眼底，已想作嘔無限遍，聽到兩位老人再次上當，氣上心頭：「喂，大家公平點好不好？說碰便碰！」然後厲色瞪了討厭的弟弟一眼，「你呀，幹麼挨著甜姐打牌？坐好！下次不受你玩。」

除了間中的糾紛和口角，大部分打牌時也是聽老人話說當年。「嫲嫲，你小時候喜歡玩什麼？」

祖母認真地說：「玩？我六歲便開始幫家裡養蠶。」

我和弟弟馬上拍手，大叫好玩，雖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。祖母馬上說：「嘿，我要鑽進一個很小的洞，把蠶絲取出來，很熱、很局促，嚇得我全身打震。我寧願煮飯，也不養蠶！」

「甜姐，你呢？」

「我不記得。」甜姐一貫地酷，冷冷地吸了一口煙。

我們繼續逗她，問：「你為何不結婚？」

甜姐這回卻說了很多：「誰說我未結過婚？我十幾歲來香港打工，有一天，收到老母來信說她病重，我馬上趕回鄉下。誰不知她好好的，原來是逼我嫁人，但那男人是個有嚴重肺癆的病君，我照顧了他幾個月後，死了，我又回到香港打工，沒再結婚。」

「媽媽騙你回鄉，你有沒有憎恨她？」「病君給你留下什麼？」「為何不想再婚？」「你們有無洞房？」

我和弟弟聽過這故事不下數十次，卻百聽不厭。可惜的是，每次都被弟弟愚蠢的「洞房」問題終止話題，真煩人！

我們和老人家的隔代學習、口述歷史、智慧承傳，很大程度上都發生在玩耍中，特別是老少咸宜的麻將。這些對我們來說純粹是遊戲，但在社會裡混合了不少負面觀感和stigma。

從前不少家庭為了麻將，不是家嘈屋閉，便是妻（夫）離子散。麻將往往令人聯想屋村師奶下午聚在走廊的公共空間「開檯」，吱吱喳喳講是非或吵架，相當擾民；不少家長逢周日和公眾假期只管打牌，不陪孩子出外遊玩，也不理他們的學業。

我媽媽常咬牙切齒地批評，很多大人在家天天雀局，不理孩子功課之餘，噪音嚴重影響子女的讀書環境，極為憎恨麻將。所以，兩孩每次與兩老打牌，都會在媽媽下班回家前偷偷開檯，然後靜悄悄收檯，不留一絲痕跡。

在外面我們也不敢跟老師同學提起麻將，以免給人壞形象。如今執筆之際，仍略有猶疑——讀者會怎樣看我？

當然，打麻將就像電子遊戲和手機，可帶來心癮，容易令人沉迷，故我在十六歲開始便不再碰麻將。想不到近年我被逼「出山」，皆因家中第二代老人家——近杖朝之齡的父母輩，開始體弱多病，深居簡出，憋屈家裡，加上各種痛症令他們寢食難安，連看電視和閱報也沒心情。唯一可打發時間和轉移視線的，麻將是也。

我們四姊弟和叔父姑姐們，輪流陪父母打牌。幸好弟弟引入新款玩法，叫「越南麻將」（只是稱號，與越南無關），就是在「廣東麻將」多加十六隻「百搭」，令遊戲變得千變萬化，更講求策略和靈活變通，節奏明顯加快。新玩法也令我們陪伴老人的「差事」，變得輕鬆愉快起來，比帶他們出外吃頓飯更有味道和樂趣。於是，家裡晚晚燈火通明，天天像過年般熱鬧。

開始時我比較生疏，老人喜歡指導，每鋪牌都給我「賽後檢討」。「如此危險形勢下，還打番子？」「時間尚早，幹麼不做下去，做大四番嘛！」「你只有五番牌，不應冒險打這隻家家有求的牌，博不過人家十二番，所以只能棄糊。」

小時候習慣有牌上牌，現在有了百搭幫忙，便應改變策略多碰牌，才能做大。我起初不習慣，每逢上牌，必被弟弟恥笑「low caliber」，長輩又會即時評論「車，咁cheap嘅，你再沒威脅。」

我在頭三個月像重新學打麻將，戰戰兢兢，手心冒汗。最有趣的是，好像重新認識家人：誰最能攻守有序（穩重派），誰最願意冒險不怕輸（創業派），誰大小通吃志在贏到盡（地產霸權派），誰贏多了自覺要鬆章（社企派）。我們也多了時間閒話家常，包括生活點滴和和追索童年回憶。

麻將也能隨著時代演變，由兒時的玩意演變為成年後的智慧遊戲，見證我們這代人的成長軌跡。我喜歡問弟弟：「這麼快食出大糊，是nature還是nurture的緣故？」

他見我正經兮兮的模樣，噗一聲笑起來：「Come on！打麻將都要講nature和nurture？不過，這手牌嘛，一半是先天的靚，一半是後天培養——那是我的睿智、技巧和策略！」

麻將可以是賭具，也可以是玩具和遊戲，分別在於是否被其支配，跌入賭海，還是運用得宜以發揮其真正的價值，像健康的board games、飛機棋、波子棋般，訓練腦袋靈活變通、維繫感情、促進跨代對談，還有我最近的新發現——提供善終關懷的舒緩劑。

麻將，小時候是老人陪小孩玩耍的玩具，竟也是我們長大後用來陪長輩安度晚年的遊戲，笑聲連場，親情滿滿。

2018.1.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