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糉子 串門子 撒心靈種子
還是4月天,從台北搬到池上鄉居住了6年的「女食神」莊月嬌,說會預售糉子,用海拔2000米的紅香部落冬菇與姬松茸「對唱」,不放蛋黃和糯米。價格不便宜,我之前也未鑑賞過,但一口氣訂了30個。
一口氣訂30糉子還人情債
原因很簡單:我終於可以回禮了!在鄉村住了半年,一直都是吃別人田裏種的新鮮蔬果,茼蒿、高麗菜、水果玉米、蓮霧、釋迦、鳳梨、芒果、美人柑,還有6種鮮花泡出來的花茶、桑椹果醬、梅酒、沉香茶、雞蛋,更有一大堆生平聞所未聞的台東食材。鄉親都很自豪一手種出來的健康食材,我這個自以為什麼好東西都吃過的城市人,邊吃邊喝邊瞇起眼享受味道,心裏拚命記住每一種食物的名字和講究的飲食方式。
吃得別人東西太多,一直為着不知如何回禮而感到不好意思。我也感到沒有家教,事關從小父母時常教我們,不可做「老奉」或「菠蘿雞」,理所當然地老吃別人的東西,而是要「有來有往」,你請我一餐,我也請你一餐。
家訓一直藏在心裏,而最簡單直接的「禮尚往來」便是請客吃飯。但來到這兒,鄉親不喜歡外食,而不種田不養雞又不煮食的我,欠下一籮人情債。5月初,阿嬌第一批糉子出爐,我搶先取貨,逐家逐戶派糉去。
串門子閒話家常談心事
派糉子其實是製造一個串門子的機會,與鄉親坐下,泡茶,嗑瓜子,聊天。田裏的稻子長得怎麼啦?店裏生意好嗎?談得投契的,會跟我說說心事,我也分享在這段時間「田園調研」的觀察。
串門子的秘訣,是對人有真正的興趣,包括小故事和瑣碎生活片段,才可進入對方的世界,代入其處境。我較易洞悉別人的掙扎和困境,倘若對方表面硬朗,我不會鑽進問題;若對方願意敞開心扉,我便逐步探究下去,作有意思的「對話」和交心。
閒話家常中,我聽到很多無奈的故事。有些老人家掛念住在城裏的子女,也有些看到有學識有才華的返鄉子女,久久不能與有限的鄉村經濟接軌,難免感到可惜和難過。有些返鄉中青年掙扎於理想與現實之間,喜歡鄉村生活模式,但因事業發展受到局限而神傷,反覆思量是否做錯了選擇,應否搬回城市。有些較年輕的島內移民,或努力blend in(融入)當地人相當緊密的圈子而感到吃力,或嘗試為社區作出貢獻卻苦無進展,或逃避必須面對的個人問題,內裏迷失方向,意志消沉。
全世界的鄉村似乎都要面對老齡化和人口流失的問題,發展旅遊業來帶動本土經濟的話,接着便是擔心過多遊客會否破壞生態環境和鄉村的寧靜簡樸生活。這令我經常想起很久以前停留過一段日子的一個中美洲小鎮。
危地馬拉古城臥虎藏龍
池上不是我第一次住在鄉鎮的經歷。20年前的gap year裏,我在危地馬拉的一個名叫Antigua小古城,住過3個月。那時候我便知道,遊學、gap year需保持一個sense of purpose(使命感、目標感)和學習為本的routine(常規),否則,較悠長的玩樂和休閒生活容易令人變得慵懶,消磨鬥志(或許退休人士例外)。
那年,我定下「自我重塑」為目標,同時也訂立語言學習和結識新朋友為每日的routine。在拉丁美洲旅遊,語言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,我每天早上4個小時在語言學校學西班牙文,下午拜訪公益機構創辦人、扶貧組織主管等奇人異士,或參加當地旅行團,或參觀多個咖啡園和加工廠。
那時我的西班牙語只在初階程度,日常只能與其他遊客為伴,除非偶然遇上能操流利英語的當地人。這個小鎮吸引了許多住上幾個月的歐美遊客,估計最少幾百名高學歷的旅居者、gap year遊學人士和從事扶貧工作的義工,不少為了預備往拉丁美洲的其他地區當宣教士或加入非營利機構,先停留在這個生活水平較低而治安不錯的寧靜小鎮,學好西班牙語後才搬到他們要服務的終點站。我每天在街道上都會碰上新結識的朋友,你介紹我給他認識,我介紹他給你幫忙,人脈網絡很容易便建立起來。
有朋友笑說我是典型的anthropocentric(以人類為中心)旅客,旅行往往圍繞着與當地人交流的社交活動。我誤打誤撞來到這個小鄉鎮,不諳西班牙文難以與當地人深交,卻因為有一大批高質素遊客和義工跟我交談交往,實在喜出望外。我本來打算停留3個禮拜,最後竟住上3個月!
我經常到一家咖啡店流連,以1美元的一杯咖啡,與身旁的遊客搭訕或被搭訕起來。每次總有外表低調樸素,背後卻經歷過大風浪的企業家、教授、醫生等人物,精彩講述他們的生命故事,如何步入中年時放下優越生活,轉投公益事業;也有退休人士搬到這裏,開展人生下半場。
多元產業 促進文化經濟發展
由於當地不夠房子供應給這麼多「旅居者」,最流行的是host family,住進當地人家裏,以每天10美元租住一個小睡房(共用浴室),包三餐,亦即月租300美元,以當地生活水平來說甚是昂貴,但總比住在酒店便宜。語言學校介紹學生給認可的家庭,通常是獨居老人,家裏有超過一個空房可出租給遊客,條件是屋主必須與住客一同吃飯,以幫助他們操練西班牙文及認識當地生活和文化。
Antigua建立了一個有生命力的生態環境,以本身豐厚的世界文化遺產,吸引優質遊客。不像大旅遊巴士運來的那些喧嘩低消費的短期觀光客,停留一段日子的優質旅居客願意用immersion(沉浸)模式,深入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,更會做義工與當地人互動。Antigua包容性的內涵,對公益事業持開放態度,給這類旅居客使命感和參與感,語言學校也提供日常routine,host families解決空房子、獨居老人問題之餘,並促進跨文化交流,其他的本土經濟配套也隨之蓬勃起來。多元產業提供更多就業機會,給年輕一代返鄉的誘因。
「挪亞方舟」再啟程往新竹
能夠用共同語言與池上人直接交談,實在賞心樂事!想不到5月上旬在池上派糉,成為我最後一次串門子機會。5月中疫情在台北和新北市的社區爆發,遠在東部和人口稀疏的池上,小店大都關起門來,人們自發地實行最高防衛戒備。鄉親宅在家之際,想起我一向在外吃飯,關心我會否餓死。幸好有阿嬌「接濟」,隔天到她家吃住家菜,喝沉香燉雞湯和魚腥草燉雞湯,吃苦茶油煎雞排、炒米粉和米粉湯……還有鄉親送來的自家製糉子——台南糉、客家糉、北部糉,我總算安然度過首兩周。
去年在香港經歷過抗疫之苦,我深知這個疫情還需幾個月才會清零,長期缺乏社交活動可以令人抑鬱。對我而言,抗疫而又能抗鬱的竅門,唯有是美食!就算一天兩餐只能吃外賣,至少也是鮮做和多元化的菜餚,亦只有城市才可滿足這方面的需要。
我唯有照原定計劃,這艘7個月前從香港開到池上的「挪亞方舟」,再次啟航,開往疫情最輕之一的新竹市。帶着池上鄉土情和人情味,比照20年前Antigua的小鎮風情,我在「台灣矽谷」吃着盛產中的玉荷包荔枝,凝望窗外一連三天的及時雨,灑在無人無車的大馬路上,靜待奇幻旅程裏下一回合的新發現。
2021.6.15 刊登於《明報》副刊 疫境人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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